作为公共艺术访谈录的第二辑,本期我们采访了艺术家沈凌昊,更为全面地了解他近年来的创作脉络以及自身对公共艺术的看法与分享。
沈凌昊的艺术创作源于摄影,在对时间、记忆与个体经验逐渐深入的探索中,近几年的创作媒介不拘泥于摄影、影像、装置、写作等,更是擅用感光材料为观众创建了一个能沉浸其中、体验时间并感知记忆的公共性互动场域。
01
创作的真正主角是观众
凡达利(以下简称“凡”): 能简单说说您刚落地的《光述同里-时间的剧场》这件公共艺术作品吗?创作的初衷、作品最终的呈现及互动性如何?
沈凌昊(以下简称“沈”):这是上海阮仪三城市遗产保护基金会和同里市政府共同发起的“艺述遗产”项目,主要是希望当代艺术和当地的历史建筑及文化遗产之间产生一种对话。对此我期望能做一件更为开放性和交互性的作品,也试图把感光作品运用到公共空间中,所以这次我呈现出来的作品更像一个舞台或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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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首先因为项目场地在丽则女校,是中国近代史最早的女校之一,培养了很多优秀的女性科学家和文学家,所以在我的预想中这件公共作品应该是活跃的、充满能量和时代感的。九件抽象几何形态的雕塑被覆以7种不同的明亮的颜色,它们首先构成了一个极简风格的剧场设定。
作品在晚上7点到9点当周围的UV光源全部打开后,整个空间就会变成一个发光剧场,观众在作品前停留10秒便能留下影子,也是这件作品最精彩的时刻。另外在色彩上,我做了一次全新的尝试,整件作品非常鲜艳且极具撞色感的高饱和度,因为我希望全年龄段、男女老少、不同知识背景的人都能参与到这件作品中来,很自然地与作品产生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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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2018年的作品《一个海边的夜晚》最近落地杭州万象城,算是商业类公共项目?在不同的场域再去诠释的时候,一些新的思考和转变?
沈:这件作品是一个与《国家地理》合作的跨界项目,主办方很巧妙地找到了一种和艺术家的共性联系,展览是关于海洋与生态保护的,而《一个海边的夜晚》这件作品就是我在旧金山的海边创作的,是一个真实发生在海边的夜晚所构建的现场,是一种自然与人类发生关系的场域,而将整件作品在公共空间中呈现也会有全新的挑战,因为作品的体量很大,需要去考虑的细节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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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些新的转变可能是我觉得艺术家在当下环境下,可能需要具备创作商业项目性作品和公共作品的经验与历练,因为这将是一种全新的艺术输出模式,是一种反应能力。艺术家可以在商业跨界项目里去实验一些全新的技术,也可以在空间和体量上有全新的尝试。去实现一些可能在艺术机构、美术馆里无法完成的作品,与此同时艺术家也会得到相应的报酬,可以支持我们继续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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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现在的社会对艺术家是一种多元化的选择,艺术家也可以根据自己的想法作出一些对应的反馈,这种合作是很自由的,只要品牌方与艺术家作品的气质是吻合,大家的沟通也很平等,我觉得这种商业合作也可以给艺术家提供全新的视野,这完全不会影响在学术范畴的创作。因为有时候你在机构和美术馆中没法做到公共艺术这样体量的作品,作品与空间和观众是能直接产生关系的,也会是一种更开放性的艺术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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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根源于摄影的空间创作
凡:您最早的创作其实是从摄影开始的,比如《剩余物》、《最后的光》、《心中的景致-历史的剧场》等,这些图像更像是在作某些情感上的连接与关注,摄影给您带来了什么?
沈:我本科学的是油画专业,但真正找到创作和自己之间的关系是从摄影开始的,一开始我非常喜欢用胶片来拍摄,那个时期创作了非常多摄影作品,基本是属于一种生理化的,荷尔蒙式的拍摄,无时无刻都在按着快门,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对于影像的诗意性的表达非常迷恋,而这便是一切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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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同时摄影也是我最熟悉的工作方式,我可以从中拓展出不同形态、观念的作品,我将摄影变成一种面向真实的感应器,而不局限于摄影媒介本身,我真正感兴趣的是摄影在图像逻辑背后的感知外延,以及图像的生产与时间、记忆与历史之间开放式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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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摄影对后期作品产生了什么影响?
沈:在我近些年的作品中,我一直试图运用光敏材料的“留光现象”,呈现时间与个体之间的关系。我将它称为一种“可视化的时间”。当观众进入我的作品,就如同进入一个反复工作的空间暗房,随着每次曝光,观众们的影子会被短暂停留于作品上,这便生成了一种“交互性”的摄影关系,观众自身的个体经验也与作品形成了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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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但这种关系不是传统意义上通过摄影将影像及其蕴含的时间留存下来,而是对于“时间”本身的曝光,是一个关于图像生产的现场。观众的的影子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也会因为再一次的曝光而重新生成,它既是即将消逝的时间,也是正在发生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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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在《许个愿,即使什么也不会发生》、《当幕布拉起我们的对话早已完结-留光显影》等一些项目中,媒介形式可能不径相同,您觉得其中一以贯之的探究线索是什么?
沈:我的创作脉络目前有两条线索。其一是对于光敏材料可能性的探索,以及其隐喻的记忆是如何与时间、历史之间相互影响的。我将“留光现象”作为对于人类记忆易逝性与脆弱性的视觉表征,我们都知道人的记忆会随着时间逐渐遗忘,但同时又会有新的记忆不断更新,而感光材料的记录同时也有消失的特性,与记忆的生理性特征是相似的,这也为我一直感兴趣的摄影问题、图像的生成及其背后的时间性问题提供了更多开放性的创作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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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我做过很多不同类型的感光作品,但随着对材料的研究及观念的深入,我每次都试图在某一细节或情绪上处理到极致完美,想通过技术上的拓展把我要表达的观念越来越精确化地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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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另一条线索则来源于我对于历史、地缘与城市化的关注,近些年我也在很多历史建筑中进行了一系列与城市记忆相关的“在地性”艺术项目,如在旧金山造币厂San Francisco Mint的艺术项目《许个愿,即使什么也不会发生》的创作地点就在美国最早的造币局“旧金山造币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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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当我面对这个空间时,我觉得这座建筑本身就有一种属性,当你把它纳入整个创作的逻辑后,就会发现它是一种强有力的元素和参考物。造币局是一个跟“价值”产生直接联系的空间,所以我就想如何在这个空间呈现一个关于“价值的赋予”,以及金钱在去功能化后与人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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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n Francisco Mint(前旧金山造币局)/ 旧金山 2017
沈:而《当幕布拉起我们的对话早已完结-留光显影》项目中我则是以自我的创作系统及经验记忆为基础,将“跨学科”的思考和协作方式带入到在地性创作之中。早年创作《剩余物》系列由大量在扫描底片过程中无法被识别且无法被归类的图像组成,它们被重新组合后形成一种去主题化、去功能化的美学性质。
而整个展览项目的创作都是基于“剩余物”概念,并在上海“曲园”这座老式里弄里展开的。我希望通过“剩余物”让观众对时间和历史的感受在空间中被唤醒,展览中也有我回国后做的第一件感光空间作品《剩余物-留光显影》,这也是我第一次尝试将感光体验融入公共性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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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我早期的在地性展览项目到现在的一系列城市公共艺术项目《城市光谱计划-海上塔 & 莘星》、《光述同里-时间的剧场》,“在地性”的创作谱系都贯穿其中,艺术的在地性其实是一种思考方式,或者说是通过艺术来连接外部世界的方法,有一句话叫“非此地不成立”,我觉得是对于在地性创作的完美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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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希望创造一种可视化时间
凡:2017年起您开始大量运用感光材质,有什么契机吗?
沈:在2011年我参与三影堂摄影奖展览之后,我对摄影的展览形式产生了迷茫,当时我苦恼于摄影这种单纯图像的形式不足以呈现我对于空间和情景的表达,也在寻找新的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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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在一次我从德国去法国的高铁上,看了一部关于人类最早的洞穴壁画的纪录片。我看到科学家头上的探照灯照过壁画的时候,光就好像在其中流动,图像随着光出现而又消失,当时这个场景突然让我很感动,我就想:如何让图像在空间中出现又同时消失呢?当时就有了尝试用感光材料创作摄影作品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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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另一个重要契机则是我当时在阿姆斯特丹旅游的时候看到一对老夫妻开的的夜光矿石博物馆,回来之后便反复研究、反复试错,并且不断地去实验这类新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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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您怎么看待“物”与“影”的关系?
沈:有影子,就一定有主体物。主体物决定了影子的姿态,影子是每个可见之物的分身、人的分身,是个体在时间中的证明。在《时间的影子-不眠夜》这件作品中,每个观众都可以在影子中看到自己,影子会随着观众的运动和曝光而变化着,隐喻着生命的运动,和一种可以感受到时间性。一种可视化的时间,可以被感知,但是存在于虚空之中,看得见摸不着,却异常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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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用最直观最本质的东西感动观众
凡:您觉得类似新媒体这种艺术媒介在公共艺术中有什么优势?
沈:我觉得每种媒介都有各自的特点,而新媒体艺术中对于“光”的运用在公共艺术中会是一种新的可能性,新媒体艺术相对于雕塑、绘画这种传统类型的作品更致力于对光、空间、场域、声音等互动性元素的呈现,这是很吸引人,我在《城市光谱计划-海上塔 & 莘星》中也使用了“光”的元素,公共作品在白天与夜晚也是截然不同的形态,视觉层次可以处理得更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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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本雅明在《灵光消逝的年代》里说“艺术的灵光在技术和复制中慢慢逝去”,但我觉得优秀的艺术家可以在科技与艺术之间找到与自己的联系,技术只是手段,关键是如何表达人性,我相信新媒体艺术依然是可以把逝去“灵光”重新带回来的。
!《梦的句子》,沈凌昊,UCCA沙丘美术馆 / 秦皇岛,2020](https://vantaly.oss-cn-beijing.aliyuncs.com/news/%E4%B8%93%E8%AE%BF%E6%B2%88%E5%87%8C%E6%98%8A/640-3.1599717440724.gif "")
凡:每次创作是否都有预设过观众?希望作品能给公众带来什么?
沈:我不会先去预设观众,因为我的作品都是开放性的,我希望它是面对所有人的。我也希望每位观众能在我的作品中感受到艺术的能量,用自己肉身去感受艺术与自己的关系。艺术有时候是可以治愈人心的力量,而公共性的艺术作品则可以和生活在作品周围的人们有更多情感上的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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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就如同在《城市光谱计划-莘星》这件作品中我将消失在城市化过程中该地区原生地名“明星”以作品的形式带回公共空间,而在《城市光谱计划-海上塔 》中我希望在上海的中心建起一座可以抚慰人心的光之塔,让每一个看到它们的人,都能感受到城市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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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接下来有考虑尝试一些新的创作形式吗?对自己未来的创作有什么期待?
沈:11月份在武康大楼会有一个个展,是一个全新的项目,会在新项目中尝试一些不同形态的新作品;预计明年也会在量子画廊推出一场展览,届时也希望能为大家呈现更多新的实践和作品。对未来的创作没有具体期待,真有的话,希望世界会好起来吧,我相信这也是每一个人的期待。
凡:除创作以外,您平时有什么爱好?
沈:打篮球,但最近已经几个月没打了。